1978年,不,1977年春节前,我们全家终于可以回城了。
别情
“一丁,快走啊!你婆婆已经在茶山那边的路上等你了”。父亲在催我。而我正忙着与童年小伙伴昊先、昊彪、昊发、昊润、昊元、四妹结、沉香、新香、长发等人依依惜别呢。自幼我们兄妹几个就习惯叫奶奶“婆婆”,不知何故。我也一直没问。
那边厢,走在前面为婆婆送行的四队乡亲们也是三个一堆五个一伙正与婆婆执手话别。以前住我们家对门的金兰(少喜的婆娘)还在一边偷偷地抹眼泪。在摆滩、半界的乡亲们眼里,洪江是个大地方,除了家人不幸患上大病、婚丧嫁娶需要置办大的物件,平常他们是不会轻易“下洪江”的。王家婆婆这一走,没准就是永别,以后彼此便再也看不到了。婆婆其时已经67岁高龄,一个裹着三寸金莲的小脚老太太,正常情况,回洪江后也不可能再来半界了。对于这一点,送行的被送的彼此都心照不宣。那离别,便凭空添了几分悲戚和惆怅。乡亲们送腊肉腊鱼的,送老鼠干、送腊斑鸠腊竹鸡的,送干豆角干花生南瓜子的,不一而足。我们家的篮子篓古箩筐已经装不下。缘因大户人家出生的婆婆极具爱心,平素经常会主动将家里的零食取出来分给孩子们吃,在夕阳洒下的余晖中给孩子们哼儿歌讲故事,自然很得孩子们的欢喜;有时碰到双抢,邻居们忙于收割,婆婆还会大方地帮孩子们洗澡,而脚盆,用的还是买自洪江街上、供自己满孙一丁专用的。是啊,那脚盆的款式也比农村请洞口、邵东一带的箍桶匠上门做的要洋气,手艺更精湛,连油漆也似乎更滑溜更显光泽。
一场浩劫过后,全国落实下放政策,婆婆和我遂得以先期回迁古商城:婆婆无业,我是孩子,俩人的情况相对比较简单,户口迁移手续办理起来更加容易;而父亲当时还带着长寨公社中学高中的毕业班,并非说走就能走的;姐姐亦凡拟招工进集体所有制的洪江印染厂,虽然母亲事先已打听好并托了熟人关照,仍须静静等待时机;父亲决定让大哥平凡于会同县内就近安置,大哥不久便会进入王家坪公社中学当炊事员。
我与婆婆先行回城,父亲、姐姐、大哥帮着从乡下扛些抬些东西由摆滩装船,溯巫水上行,再于长寨上岸,过驳到松脂厂的解放牌大卡车回洪江,趁机在洪江过个闹热年,这在以前却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奢望。通常的情况是,往年只要一放寒暑假,母亲便带上二哥又凡到半界与我们团聚,顺带一块给家里干些农活,嘴馋时吃上几块乡里腊肉,尝些树上摘下来的新鲜野果,像柿子、板栗、野枣、茶扇茶泡、麻亮籽、黄奶果、牛茄子、火炭泡等等。但二哥又凡倘若服从母亲安排,有时选择假期在洪江做小工补贴家用,如捶小石子,搬砖,挑瓦,挑石灰,剁柴,那半界他多半就去不成了。
行前,我忍不住重新仔细打量审视收藏半界的山山水水。一时间,心中竟有万般不舍。人是情感动物,半界的山山水水不曾得罪过、欺负过我们家,反而接纳、包容、陪伴、哺育、滋养了我们整整九年,我们王家老小,对其不怀感恩之心是不可能的。我熟悉这儿每一丝风的气味、每一滴雨的粘稠,我能用会同小河片方言轻松叫出摆滩、半界每一处土得掉渣的小地名……
花了两三年时间如燕子衔泥筑巢一般好不容易在湾里盖起来的新屋已经处理掉了。我和姐姐曾幻想过让父亲把它拆了搬到洪江。但流程繁琐费时费工费银,关键问题在于回到城里后去哪儿通过什么途径找一块地来安放这栋高大帅气桐油漆过的漂亮木屋?无奈只好放弃。整栋房子才卖了七百余元。并且,卖房款还是分三四次分期支付给我们的。买主是昊先一家。他父亲少朗是四队的出纳,九年来对我们家多有宽容照顾。他提出要买我们家才住了两三年带玻璃窗的新屋,手里却拿不出足够多的钱,父亲和大哥都不便再多说什么。“眼窝浅”的婆婆接过少朗满满颤颤巍巍递过来的第一笔购房款时却忍不住哭了。这房子可是我们全家几年来的心血哟!为盖新屋,为补“巨额”青苗费,全家老小流了多少汗受了多少累?几句话完全说不清楚啊!当年全家准备就此在半界扎根落户开枝散叶,新屋自然是按自家能力所能承受的最高标准修建,许多材料还是大老远从洪江街上买过来靠肩膀背上半界的。一朝易主,惋惜失落之心可想而知。
当年木船把我们一家从洪江送到摆滩,离开时我们坐的则是洪江松脂厂的解放牌大卡车。林业队出身的大哥还自作主张为年迈的婆婆和双亲各打了一副上等木材的寿枋,免除长辈的后顾之忧,这可能是乡村所能给予城里人最后的馈赠与最大的慈悲了!
疏离
于是,我们重又走在了古商城哐啷作响的青青石板街上。只是背部微驼的婆婆脚步已不复矫健,而岁月早已风干了她那曾经青春滋润的红颜。余家冲那巍峨幽深的窨子屋显然已无从接纳我们,我们只得不太情愿地搬到了母亲任教的中山路学校的大梧桐树下。一间平房不够住,大哥又带着二哥在旁边搭了一爿偏厦。屋顶铺的是密不透风的油毛毡,年近七旬的婆婆主动要求并坚持己见将两尺残躯交付给这一爿一年四季演奏着风声雨声的别样空间。她鼻翼右下方无端长出来的那颗痣仿佛变得更大了。好奇的我曾伸手摸过一次,软乎乎的,颇具弹性,既好玩,又有些恐怖。
当其时也,一街派出所萧所长顽皮的独子萧四毛正好在母亲班上就读二年级,岀于对人民教师的尊敬和对我们家坎坷命运的深深悲悯,一脸严肃的人民警察萧所长于是在成百上千的回城大军中毫不犹豫地大笔一挥,率先为婆婆和我办妥了户口迁移手续。
洪江是一座有着近千年悠久历史的古商城,380多栋明清古建筑诉说着她曾经的辉煌。数百年来,不知有几多南来北往的商人政要在洪江成就了他们的人生梦想,一出又一出饶有趣味的财富故事与江湖传奇曾经在这儿上演。鼎盛时期,全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省份在洪江设有票号及会馆。“一个包袱一把伞,跑到洪江当老板”!
作别犹穿开裆,归来已是少年。我出生在高大幽深的窨子屋里,洪江许多横街侧巷均盛装过我总角之龄无忧无虑的朗朗笑声,我熟悉沅江巫水边奋力抓鱼的每一只鸬鹚,我记得大米厂河边横陈竖列的每一块木排,我在夏天无数次牛饮过沁人心脾的嵩山枫泉。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却让我童稚无邪的笑声嘠然中断,永远定格在1969年那个飘满白雾的晦暗清晨……牵着婆婆苍老的衣角登上木船,眼看着送行母亲泪眼朦胧的面影渐次远去变小,离开洪江古商城的时候,我尚不足六岁! 洪江留给我的印象是新鲜的,又是陌生的;是清晰的,又是模糊的。新民路还是那条新民路。塘坨市场依然人声鼎沸,参差错落摆在地摊边的箩筐中竹篮里依然塞满了各种奇怪的山货。密岩尖、老鸦坡、歌诗坡依然高高耸立。大湾塘、回龙寺的排工号子仍旧响遏行云。劳动饭店、沅水饭店仍旧天天高朋满座。打船冲、木栗冲、牛头冲仍旧扑朔迷离、庭院深深。街头的高音喇叭仍旧会定时催人起床播放早操音乐,播报社会新闻,只有在大城市才会出现的公交车、洒水车仍旧在街上来回穿梭,反复哼唱着那首不老的歌谣……
回归
1977年高考恢复。大多数在农村的知识青年和我大哥、姐姐一样迫切希望尽快回到故乡去。1978年10月1日,中央承诺过去下乡的知识青年全部可以回到故乡城市并根据各地情况予以安排工作。
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胜利召开。
1978年12月16日,《中美建交公报》发表了!它的发表,标志着中美隔绝状态的结束和关系正常化进程的开始。双方决定自1979年1月1日起互相承认并建立外交关系。
1978年,我在洪江一中夏铭高老师班上读完了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当时每所学校都设有文艺班,成绩好的学生大多醉心直接考中专更早参加工作,为家庭减负。毕业前,我和同学王喜洪一道参加了湖南省艺术学校的招生考试。会翻跟头的他报考的是京剧专业,吹得一手好笛子的我报考的则是民乐专业。
那一年,我正好十四岁。
红尘最欠是时间,钱币能赊岂堪还。
莫令光阴蹉跎过,鲜花凋蔽变容颜。
庚子年仲夏之夜于中国作家第一村·百瑞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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